「頂尖大學的條件」筆記 (六) : 清華獨立之精神？

「頂尖大學的條件」筆記 (六) : 清華獨立之精神？

自由的思想

當然，一個由工程師領導的國家（在過去二十年中，具有工程教育 或背景的人，主導了中國的領導階層），不那麼熱衷推廣人文和社會科 學也就不足為奇了。自 1949 年以來，中國黨國更關心的是它對人文社會 科學的控制、審查和政治動員，而不是它們的研究卓越性。經歷過多次 震盪之後，政治壓力在 2012 年再次攀升。2017 年，中共紀律檢查委員 會調查清華，要求這所大學「加強教材編選的政治把關」並「擴大教學 督導隊伍」，以幫助解決「陣地建設把關不嚴的問題」。此外，這次調查 迫使十三個文科院系「增加有關政治標準的要求，⋯⋯在學術標準中⋯⋯ 體現中國特色的具體要求」。80 這種對人文和社會科學領域規定什麼是 可以做的政治指示，使得清華難以像它在 2016-2020 年大學事業發展規 劃中所呼籲的那樣，「大力倡導『人文日新』」，以復興它在文科領域的 制度性根源。然而，與其他的中國大學相比，正如我們將在南京大學所 看到的情況，清華相對未受損傷地挺過了中共紀律檢查委員會的調查。

可以確定的是，中國的大學在試圖延遲、轉移或忽視國家不當的干 預方面有豐富的經驗。它們以前都已經領教過這一切了，最糟的時期是 在毛澤東主政的那些年。以教科書為例。清華的一門主修課程使用了一 本關於經濟議題的重要國際教科書。問題在於，這本教科書包含了關於 毛澤東大躍進下中國經濟幾近毀滅的確切資訊。怎麼辦？海關和郵件審 查員（是的，在那裡到處都是審查員）提出，如果把其中的幾頁撕掉， 就允許使用這本書。好吧，某位清華教授說。但是後來有些審查員進一 步閱讀，現在很明顯的，這本在清華已經使用了十年，甚或更長時間的 書，根本就進不去中國國內。奇蹟般地，這本教科書的國際作者把這本 書的 PDF 檔用電子郵件寄給清華的學生，當作禮物。每個人在當時都很 開心，也許除了出版商。審查員完成了他們的工作，因為這本書的實體 書還沒有進到這個國家。教師也完成了他們工作，因為他們選擇的教材 現在可以閱讀了。而這位作者也觸及到他的目標讀者。慈善事業也可以 發揮其學術上的功效。

清華對於國家所推動的計畫的參與，例如：千人計畫、軍民融合、 中國製造 2025，為清華的國際聲望帶來了風險。將自己定位為接受它們 政府財政和政治支持的大學，這在任何國家通常都沒什麼大不了。然 而，美國和澳洲等某些西方國家對中國政府的不信任與日俱增，清華對 國家政策優先事項的投入，已經被放在顯微鏡下審視。81 千人計畫幫助 清華招募了世界一流的學者，這些學者可能會提升其研究成果，但如前 所述，與中國競爭的擔憂，導致一些外國政府將該計畫視為一種「竊 取」知識產權的工具，正如美國國會對於該計畫的報告所闡述的那樣。 82 軍民融合計畫在清華的興起，引起外資愈來愈多的擔心，他們疑慮清 華和外國學者之間的一些研究合作，會用於支持中國的軍隊。83

依我的看法，這種擔憂在很大程度上是錯置了。正如我們在前面的 章節所看到的，招聘和留住最優秀的學者和教師是一所偉大大學的標誌。「千人計畫」不適合哈佛、柏克萊或杜克，但這只是因為這個數目 太大了。與中國一樣，美國領先大學的核心使命也是盡可能招聘最優秀 的教職員。當我在本世紀頭幾年將哈佛文理學院的教職員增加一百人 時，大家或許也曾經把它稱為「百人計畫」。而且正如我們從哈佛的歷 史中看到的，大學擔任協助國家軍隊的角色，並非中國獨有。然而，也 許應該有所限制。我記得在 1990 年代，哈佛甘迺迪學院主辦了一個課 程，讓中國人民解放軍的上校和美國的同儕會面和學習。我回想起時任 甘迺迪學院課程主任布萊克威爾（Robert Blackwill）大使在敬酒時說： 「為哈佛與中國人民解放軍之間的持久合作乾杯！」我仍會感到尷尬， 這對我來說太超過了。

對清華崛起最立即的挑戰不是地緣政治；而是中國內部政治壓迫的 再起，這對大學界產生了直接的影響。人文和社會科學的領域尤其如 此。2018 年 7 月，清華法學院教授、2005 年中國十大青年傑出法學家許 章潤，在網路上發表了一封公開信，標題為〈我們當下的恐懼與期 待〉。84 這是對習近平廢除國家主席連任期限以永久掌權所提出的嚴厲 批評。對於回到黨領導要求在政治和意識形態上絕對忠貞的狀態，許章 潤會有所恐懼是不無道理的。這封信在中國社群媒體和國際媒體上都受 到了極大的關注。然後不良反應開始了。據報導，2019 年 3 月，許章潤 教授在清華所有的教學和研究職位全部被停職。接著在 2020 年 7 月，許 章潤教授在新冠病毒大流行期間發表了一系列嚴厲批評習近平政府的文 章之後，被正式拘留。85 在他最後一篇於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召開前夕發 表的評論中，許章潤寫道：「停止迫害直言教授」。他所指的不是他自 己，而是在中國新冠病毒疫情的受難者和揭露者李文亮醫師去世後，簽 署了言論自由保護信的十位武漢大學教授。

許章潤教授被捕六天後獲釋，立即收到他已被清華開除的通知。為 了將他的革職合理化，清華宣稱許章潤的文章違反了教育部於 2018 年公 布的〈新時代高校教師職業行為十項準則〉，其中規定「損害黨中央權 威，違背黨的路線方針政策的言行」是一項可開除的罪行。87 然而，儘 管清華校方決定解雇許章潤，清華內部有許多人對他的困境表示同情。 將近 600 名清華各界人士捐贈了 14,000 多美元給失去薪水和生計的許章 潤，但許教授婉拒了他們的慷慨解囊，鼓勵他們捐給「真正需要幫助的 人。」然而，儘管許章潤承諾願意承擔一切責任以持續他的工作，清 華的行政部門（我想他們也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盡可能地保護他）終究 無法阻止那股要將許章潤徹底逐出中國學術界的政治力量。

雖然清華的學者因其機構的聲望以及與中國統治者的個人關係而享 有許多特權，但許章潤的案例顯示了中國高等教育在人文和思想上的真 正侷限性，即使在這個國家最致力於追求世界一流地位的大學也是如 此。清華憑藉著獲得國家巨大的資源與官方的青睞而崛起，但同樣的， 也許在某些方面會特別容易受到政治交鋒戰火的波及。這讓我想起了民 國時代，清華是中國四位最著名學者的家園。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 和趙元任都是深受古典文化和國際思潮薰陶的成果。這些學者都精通中 國文化，同時也是現代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的新銳學者。而且在海內外都 同樣知名。王國維在 1927 年自殺後，他的同事陳寅恪在校園裡的一塊紀 念碑上題詞：「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向王國維致敬。

這十個字，清華的學者人人皆知。清華的教職員，儘管經歷了近幾 十年來的政治動盪和鎮壓，仍然崇敬銘刻在王國維紀念碑上的美德。然 而，2019 年 4 月，在清華建校 108 周年之際，當包括許章潤教授之內的 清華教職員和校友前來王國維的紀念碑前致敬時，他們發現紀念碑已經 被圍起來並「正在施工」。在紀念碑周圍的施工牆上，一張諷刺性的海 報改寫了陳寅恪著名的題詞：「清華自信：自牆不吸獨立精神，厚得再無自由思想。」當清華試圖躋身全球菁英之列，它招募、支持和保護「獨 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學者的能力，似乎也在施工中。